梦中的情思
一
是在做梦？她好像又回到了四十年前……
她头插碧玉簪，脚着绣花鞋，穿一身霞似的红缎子衣服，默默地坐在轿车里。透过粉红色布帘摇开的缝隙，那只棕色马尾不住地在眼前摆动。马蹄子踏起的尘土四处滚散。赶车的鞭梢无力地悠着。吹鼓手在前方缓缓地开路。唢呐长一声短一声地在响，脆脆的鼓点填着乐眼儿，她在车里一上一下地颠着。赶车的小伙子不时地向轿车里瞟一眼。
她出嫁了。才十七岁。嫁给本村一个乡绅的儿子。他是个大学生。
车赶进一条窄巷，瞅瞅旁边没人，赶车的小伙子突然转过头来，声音很低，却像是在喊：“秀兰！他不会跟你相好的！他的脸板得有多难看！秀兰，听我说，咱们逃吧！一块儿逃！听见了吗？秀兰！你说话呀！”
她木然地瞅着那晃动的布帘，心里像无数只爪子在抓、在掏。她想哭、想喊。又像被人捏紧了咽喉，憋得喘不出气来。她恨。恨谁？恨爹恨妈？恨公公婆婆？恨那个大学生？还是恨自己？她不知道。只是傻怔怔地坐着，什么话也没说。
“砰——啪！”“嗵！嗵！”“叭叭……”迎亲的爆竹猛烈地轰响起来。小伙子绝望了，没命地砸了大红马一拳！轿车猛地一颠，她差点倒下去。
车停了，心里一阵发紧，霎时，她觉得一切都成了模模糊糊的了。天在旋，地在转，人们繁乱的叫喊声，震耳的鞭炮声，好像离得很远很远。布帘一拉开，浑身便像散了架似的酥软了。下车时，眼前一黑，栽了下去。
小伙扶住了她，在她耳旁说：
“秀兰，夜里我等你。还是在村口山头上那棵树下。记着，我等你！”
她瞅见了，那双熟悉的大眼里，涌出两颗亮亮的泪珠子。闪了两闪，没等滚下来，立刻被一只粗大的手抹去了。
她没去。
正是隆冬季节。呜呜呜的西北风刮了一夜。风，今儿晚上，你为什么要这样用劲地刮？听着那凄厉、悲凉的风声，她心惊肉跳，满身打抖。等家里人都睡熟的时候，她踉踉跄跄地跑到院门口，两手无力地把在门框上，悄悄地一直站到天亮。天上浑乎乎的，没有星星，月儿也不分明。朦朦胧胧地能看见一个人影儿，在山头上像根木头似的一动不动地站着。当东方渐渐发白时，那人突然转过身去，猛地抱住那棵柿树，把脸紧紧地贴了上去……
她轻轻地喊了一声，软软地跪了下去：
“天啊，我该怎么办，我该怎么办呀！你惩罚我吧！刘宝哥，你为什么要等我？为什么？饶恕我吧，秀兰妹对不起你……”泪水成串地滚了下来，她把那块早已浸透了的手绢，又使劲地捂在了红肿的眼上。
她回到房子里时，她的“丈夫”还在酣睡着。他长得很秀气，长长的脸儿，眼睛很大。身材高挑挑的，皮肤很白。瞅着他，止不住地打了个寒战。这就是自己的丈夫？虽然是一个村，可她从来也没见过他。他叫吴皑，从小就出去念书，眼下正在一个工学院里学习，比她要大七八岁。她知道，他并不爱她。他是给逼回来结了婚的。她爹曾经救过他爹的命，后来两人拜了把子。她家以前还算富裕，后来父亲抽了洋烟，家道便败落了。爹是抽洋烟抽死的。临咽气的时候，把她托付给了她现在的公公。公公讲义气，替把兄弟还清了债，又让把兄弟的女儿做了自己的儿媳妇。
当爹的根本没想到，这个念了十好几年书的儿子，对他的做法要有多反感。吴皑成天阴着脸，一语不发，只住了三天就走了，动也没动她一下。
吴皑走的时候，跟当爹的吵了一架。老头子气得脸色紫青，差点儿没把儿子的衣服撕了。当娘的抹着眼泪，呜呜呜地哭了一整天。他们一辈子就养了这么一个儿子，没想到儿子会这么浑。
她没逃。一直跟着他，整整做了他四十年的妻子。四十年啊！四十年里，她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才有多少天？如今，她已是五十好几的人了。吴皑呢，也六十多了。回忆起来，这一辈子真像一场梦，一场多么可怕的梦啊！
一年前，她的户口才转到城里。五个月前，她才住进了这个繁华而陌生的地方。而现在，她又准备回去了。她一天也住不下去了。直到今天，四十年后的今天！她才似乎明白了，当消尽了一生最放光彩的岁月时，留给她的只有些什么！
城里的夜跟村里的夜并不相似。那一座座高耸的楼上、一条条宽广的街上，灯光明亮，彻夜不息。屋子里拉了灯，也一点儿不显黑。吴皑在她身旁睡着，鼾声匀匀地响着。跟四十年前新婚夜的鼾声竟是那么相似！只是人老了。密密的皱纹，从他那棱骨分明的眼角分开来，连脖子上也布满了。头发也快白完了，眼眉、胡子也成了灰灰的了。是的，老了，真的老了！四十年来，她第一次同他相居了这么长的时间。可是也第一次让她感到，做了他四十年的妻子，原来仍是这么陌生！这么不可捉摸！
瞅着他，心里还是像四十年前那样在想，这就是自己的丈夫！这会是自己的丈夫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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