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朦胧
哦，石鸡岭！
这时时忆起，萦绕在梦中，挂牵着心肺的石鸡岭！
石鸡岭还在沉沉地睡着。太阳好像还在被它稳稳地压在身下。衬着朦朦胧胧的晨色，那昏暗着的天，有大半个都被它占满了。那青幽幽的是石壁。那泛着白白的微光的，是山野里泡在露水里的庄稼、草洼。那黑黝黝的，无边无际的，仿佛大地一般坚实的，却是深不可测的峡谷。黄河水在这无底的峡谷中，像无数只饿兽一般咆哮、吼叫。惟有这窄窄的、细细的、弯曲着的一道灰色，才是路……
没有风，没有云，没有星星，天地四野一动不动。惟有这让一切都改变了形状的模模糊糊的晨色，还有那只在夏季的石鸡岭才会有的黑色的令人悚然的寒意。
然而正是这昏暗朦胧的晨色，才把旧时的淡远了的记忆一下子又拉近了。那一切的一切，一下子又复活了过来。仿佛就在昨日，就在眼前。
蓦地一个寒颤。哦，站在此时此地的是自己么？是十八年前那个二十多岁的自己么？
一
他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那个岁月，又好像在拉着一辆沉甸甸的煤车，弯曲了背，颠簸在这条细细的、窄窄的盘山小路上。
路面只有不到两米宽，刚刚容得了一辆平车的宽度。每隔一二里路，才会凹进去，或者凸出来一弯平台，好让重车和空车能有相互让过的机会。
石头的路面，被人的脚步、车轮和车尾下坡时增加磨擦力的拖带磨成了黑而亮的颜色，像铁一般冷，像冰一般滑，稍不留神，便会一个趔趄。或失了手，或闪了脚，人跌倒了，车子却依着惯性仍然向前冲去，顷刻间便是一场车毁人亡的惨祸。
这便是石鸡岭上的盘山路。
这条细细窄窄，弯弯曲曲，闪着铁一般的寒光，滑溜溜的盘山小路，仿佛是从陡峭的石壁上切下了这细长的一小条。它的一侧，壁立千仞，直刷刷地看不见顶端；而另一侧，则是万丈深谷。黄河就在这深谷中奔腾喧嚣。震耳欲聋，连山岭也在打颤地轰响，仿佛感到两脚正踩在黄河的浪中。这路，这岭，这山，有如一艘古老而沉重的船，正缓慢地，颤抖地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浑水中漫无目的地任其漂泊……
每天清晨，也就是这个时辰，也就是这个朦朦胧胧的时刻，他便拉了车子上路了。刚开始还只是满身寒意，但用不了二十分钟，周身上下便大汗淋漓了。一千八百斤以上的重载，把车子压得吱吱直叫。气足得几乎再也打不进气的轮胎，此时被压成扁平。稍稍的一个用眼睛都量不出来的坡度，便会让你把背同平车的辕杆并成一条直线，腿同胸的角度至少要保持在一百四十度以上，才能让车子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，而不至于被车子拽下去。这时稍稍一个打滑，或者花生米那么大一块石子，便会让车子停在那里，而车子停在半坡上，你要想再压下辕，再起劲，再把车子拉动，除非你能爆发出比刚才大几倍的力气，否则便休想。
一点儿时间也不允许耽搁，来回近四十里的盘山路，一天要走三趟。送一吨煤一块八毛钱，还必须是你自己的车。如若稍一延误，那么最后一趟煤，你赶黑便送不到了。赶黑送不到，便只能在半路上过夜。因为临近送煤的终点黄河滩，那一带正是盘山路急剧下降的地方。那一道道的“之”字坡，一个个的“蜗牛”拐，便是一道道的鬼门关。大白天眼睁睁地还出人命，黑着天往下送煤简直就是白送死。
起得再早也无所谓，天黑着起身，在路上小心点，赶天亮到了这儿，不会出了人命事。而天黑了从这儿下滩，哪怕是天还没黑透，还能分清路，也绝不能再走一步了。近一吨重的煤车，连下坡带急速拐弯的这“之”字形，只要有一步没算准，一步没踩稳，那带着巨大冲力的煤车，就会把你和车子一道冲到沟底里去！
多少年了，不知道从这儿栽下去多少条汉子，毁掉多少辆车。那半山腰上的树枝上，沟壑里，那残存的车板，断裂了的辕杆，扭曲了的车轱辘，示众似的向人们显示着一种冷酷和残忍。
那一天，他起得便是这么早。自己才买的新车，上足了油，打饱了气，头两趟顺顺利利，不到下午三点，第二趟便回来了。他装好煤，啃了一顿窝头，喝了两大碗山泉水，周身的乏累一下子好像全没了。走到车跟前时，突然一狠心，一下子又往上添了七八块像磨盘一般大的煤块。
一上了路，一走到那上坡的路上，便立刻感到自己刚才的举止有些荒唐了。但要在半路上再把煤卸下来，他还真舍不得，就这么着，这一里多的慢上坡，足足让他折腾了近两个小时。
等到了那“之”字拐的鬼门关时，太阳刚刚落进了山头的云里。红霞艳艳的一片，把漫山遍野染成血红。他一咬牙，扛紧了车辕往下放车了。
那时正是打不住、累不倒、病不垮、吓不退的年龄。他瞪圆了两只血红的眼，一步一步往下挪。
太阳的光芒有如一下子被什么裹住了似的，满天的红云陡然间便换成了黑灰色，大地骤然变成一片墨黛。他则正在“之”字拐的第二个拐上，而且已经闯过了几道“之”字了，就剩下了这一道了，并且是最后一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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