入党
一
张晋平在大学时就写了入党申请书。
当时他一口气就连着写了十几份入党申请，几乎是一月一份。
那是在1960年前后，学校里也一样在闹饥荒，没有几个学生能够吃饱肚子。他那时是三年级，由于表现不错，加上学习好，连续三年的年级尖子生，刚刚入了团不久，所以就上进得很。
其实张晋平入团就不容易。张晋平的父亲在1957年被划成了右派，他家的成分也挺高，是个小业主。在心底里，好些年了他都有些不大明白，他父亲那么一个堂堂的名教授，而他家的成分怎么会是一个小业主？但不管怎么说，小业主加上一个右派父亲，就注定了他要上进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。
那时三年级的学生，思想很有些动荡。台湾的电台也有人在听，说是要反攻大陆，还说中共政局不稳，用不了多久就会不战自垮云云。所以他那会儿提出入党，跟他家庭情况差不多的一些同学就有些不理解，有一个好朋友当面就骂他，你这会儿急急忙忙地入党想干什么，你以为你这会儿入党，人家党就能叫你入了？说不定还会有人怀疑你的入党动机，说你趁这个机会是不是想混进党内。再说，你以为你算什么，反正你就这么一个屎壳郎，屁股撅得再高，也还是个黑屁股。你这会儿想入党人家就会以为你立场坚定了，就会让你入进去？真幼稚的可以。这一番话也确实把张晋平气得够戗，要不是忍了几忍，差点儿没把这个同学告发到学校去。
张晋平要入党的想法其实从父亲被打成右派那会儿就开始了。妈就说了，你爸要是个党员就好了，怎么着也不会给打成个右派。不是党员，党里的那些事就什么也不知道。你爸刚从国外回来的时候，领导为了让他入党，一个劲儿地给他做工作。他翻来覆去的老是一句话，党里的事情那么多，入了党，就没有时间搞业务了。共产党领导的天下，听党的话就行了，入不入的还不一样。等到后来甚至让有些领导批评了他，他才说，那就等过了这一段再说吧，等把手头的事情干完再做考虑。父亲那会儿正在搞一个新的科研项目，整天在试验室里钻着。妈说了，父亲真是忙的什么也顾不过来。没想到这个项目一搞就搞了几年，一直到父亲被打成右派时，还没有全部搞出来。父亲被打成右派时，还一个劲儿地惋惜，说再差一点儿就成功了，就这么丢了可真是太可惜了，太可惜了。
所以学校里的好多人都说父亲真是一个傻得不能再傻、迂腐得不能再迂腐的书呆子。
张晋平有时候觉得父亲也确实有点儿傻。就说被打成右派这件事吧，入党这么大的事情你都可以推说你忙，可57年那会儿你却有时间给党提意见；人家让你入党你说入不入的都一样，而给党提意见的时候，你却说在一个高等学府里，应该让专家们有足够的时间去从事学术活动，不要把那些党务活动过多的搅到学术和科研项目里来。你这样瞎说一气，人家还不把你打成右派。
不过有时候他也觉得父亲挺冤的，父亲的这些话并没有什么过头的地方，不就是想多有点儿时间搞业务吗？父亲的指导思想也没什么错的地方，他不入党并不是有什么别的想法，而是觉得反正天下都是共产党领导的，入也是党领导，不入也是党领导，并不怕被什么坏人拉到别的什么党派里去。事实上就是这么一回事，就算迟一天入，又有多大的关系。父亲并不是坏人，更不会有反党的想法。如果父亲想反党，那又何必放弃国外的好条件，刚一解放，就万里迢迢地回来为国家效力。所以妈就说了，你爸要是入了党就好了，入了党就是党里的人，党里有什么事情也知道，怎么着也不会给打成右派。谁让他在党外呢，他要想入，多少年前就该入了。他就是怕入了党太忙，如果入了党人家让他当个什么领导，他说要那样可就真坏了，他说他天生的就不是个当官的料，给上个什么职务，那业务上的事岂不是更顾不上了。妈说爸到后来也真是后悔，爸对妈说过，要是入了党，要是不给打成右派，就是再忙也不至于把业务给丢了，也不至于到农场里劳改去，到大街上扫街去。
张晋平隐隐约约地感到，妈之所以常常给他讲起这些，就是希望他能早点儿入了党，所以有一天他就对母亲说，妈你放心就是，学生支部和学校老师都对我挺好的，我好好表现，肯定能入了。母亲瞅了他半天，轻轻地嗫嚅道，那就好那就好，要能那样妈也就放心了。
张晋平知道妈的意思，妈身体不好，爸死的早，妈一辈子就他这么一个独生子，她不放心他。张晋平明白，爸的遭遇和爸后来的死对母亲的打击实在是太大太大了。
父亲是在“文革”前夕死去的，父亲所在的大学，是当时进行“文革”最早的学校之一。他记得还是在五六月份的时候，大学里头就贴满了大字报，其中有几张是有关父亲的揭发批判文章，说父亲是隐藏在学校的一个海外机构的特务分子，是一个双料的反革命分子，是一个像毒蛇一样的极右分子，必须彻底地把他这条总根挖出来，并要挖出这条根子的总后台。紧接着没有多久，父亲就被隔离审查，然后就是批斗、游街，游街、批斗。终于有一天，接到几个红卫兵的通知，要妈到审查室去领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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