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见到和平。
南生走出机场的出口处，看到站在空旷广场上的和平。高大的穿着棉风衣的男人。他疲惫而着急地张望，隔着冷冽的空气和茫茫夜色。和平的出现让世界恢复了千疮百孔的甜美和强大。南生拎着旅行包走向他。她走得很急。夜风让她浑身颤抖。但是她摸到自己脸上的泪，又热又痒地流了满脸。
和平看到她。他说，南生。为什么你这么任性。我最恨你的任性。
她抱住了他的脖子，把整个身体都往他身上蹿。她闻到了她熟悉的气味。他头发的气味。他血液的气味。他皮肤的气味。她什么都不能再说，只是紧紧地，紧紧地抱住他。
所有的事情都被抛在了后面。
工作，前途，南京，罗辰和他的家人……南生想，原来，和罗辰在一起近两年的日子，所有的温暖和安定，是如此不堪一击。简直就像一场梦。在她心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。她是一个被打上烙印的人。是残废的，是支离破碎的，是无可回避的。
晚上，和平把她带到往日的酒店。他们再次在黑暗中紧紧地赤裸地相拥。南生听到自己发出的呻吟。甜美的快乐的呻吟，轻轻地从她的灵魂深处散发出来。她抱住这个男人。她知道，她抱住的是整个世界的空虚。
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。窗外的天空渐渐露出曙光。和平已经睡着。南生坐起来，一边抽烟一边在阴暗的光线中默默地注视着他。他的脸上是她熟悉的英俊阴鸷的轮廓。就是这个男人。她逃得再远，躲得再远，都是要回到他的身边去。
南生看到他的眼睛慢慢睁开来。和平变了。从曾经的对世界充满愤怒的叛逆的少年，四处碰壁，跌跌撞撞之后，变成一个隐忍着痛苦和无助的成年男人。和平说，你想劝我回N城吗。我不会回去。在这里有我的事业，有需要我的女人和她的孩子。这是我的生活。
为什么你一直不爱我，和平。
南生，当我们一起去木材厂里刨树皮，当你为了我去偷东西，当你想念父母满脸眼泪的时候，我曾想把整个世界撕碎，然后带着你远走高飞。但是，我没有这个能力。我是活在底层的人。我们不应该在一起。和我在一起，你会庸碌无为，每天一早起来清扫餐厅，去菜场买菜，闲来打打麻将……我们已经全然不同。南生。不要一直用你的记忆和凭借我的身体来渴望我。
他侧过脸去。他说，等会儿我就送你走。不要再来广州。南生。
南生不说话。她靠在墙壁上抽烟。外面就是浑浊的浩荡的珠江。陌生城市喧嚣的市街声响已经像潮水一样涌过来。南生体会着自己心里的绝望。她一直都在这样地绝望着。她黯然地对自己微笑。她说，你已经把广州当成故乡了吗，和平。
不。有时候清晨醒来，听到周围陌生的广东话，心情极为荒芜。
你还记得那带着海水腥味的台风吗，每年八月的台风。石板路街道两旁的梧桐树总是被刮得满地枝桠，我们在小阁楼里面，听到打在窗玻璃上的雨声……
南生，停住。
还有我们的亲人。爸爸，妈妈，我们爱过的恨过的亲人。他们的气味不在这里。跟我回家去。和平。
和平的眼泪流下来。他说，为什么，为什么你一直这样对我。
因为我知道，这个世界这么多人，可他们对我来说都是不相干的。我只有你。和平。南生难过地看着这个男人。跟我回去。哪怕只有几天。
和平什么都没有收拾，甚至没有和阿栗道别，就被南生坚持着，一起上了飞机。有一刻，他是脆弱的。南生的执著已经让他几近崩溃。包括南生，她的疲倦也已经让自己几近崩溃。飞机呼啸而起的时候，南生紧抓着和平的手指，眼睛里热泪涌动。她终于带着爱的男人回家。
和平看着南生靠在他的肩头上睡觉。她的脸在他的怀里充满无邪的纯真。只有在他身边，她才是心甘情愿的。她抱着他的一边手臂。紧紧的。怕一放松，他就消失不见。和平问空姐要了毛毯，裹住南生。南生的眼泪顺着眼角滴落在他手指上。此时远方的N城正降临一场白茫茫的大雪。
旧日居住的弄堂已经拆迁了。原来的位置上盖起了一幢外贸大楼。城市变样了很多，很多高楼大厦像暴发户一样林立起来。主要的大街全部拓宽。这是南生除了枫桥之外的第二个故乡。她的童年，她的少年，她的初恋和童贞全部埋没在这里。她想和她的男人回到这里。可是她知道她是在勉强地维持自己的意愿。
已经没有房子了。除夕近在眼前。他们住进酒店。房间在三十一层。买了一大堆泡面，饼干，啤酒，香烟。关在客房里，不管人间忧欢，过着封闭的不见天日的生活。
大雪停止。一直下着阴冷的雨，偶尔有雨夹雪。南生把羊绒大衣，高领羊毛衫通通脱掉。这身装束是罗辰喜欢的。中学女教师一样的打扮。罗辰看不到她的灵魂。南生穿回自己的衣服，黑色的蕾丝内衣和旧牛仔裤，光着脚在地毯上走。海藻一样的长发放下来，在裸背上散乱地晃动。她不停地走动，抽烟，喝酒，沉默，与和平动物一样无休止地做爱，看电视，吃东西，洗澡，吵架，互相在黑暗中拥抱着睡觉。他们也试着对话，想理清楚他们的未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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